“我们就是要跟他死磕”
美国东部时间2025年5月22日，美国国土安全部部长克里斯蒂·诺姆下令终止哈佛大学在2025-2026学年的学生和交流访问者项目(SEVP)认证，相当于暂停该校招收新的国际学生的资格。
如此一来，哈佛大学除了不能再招收国际学生入学外，现有的外国学生必须转学，否则将失去合法身份。即将毕业的哈佛大学的研究生林欣也面临着这个困境——她正在佛罗里达州度假，享受毕业前的轻松时刻。不到一周后，她还要回哈佛参加毕业典礼。
在读的研究生温汀被信息轰炸，父母和要好的同学轮番打来电话，手机响了一天没停过，当晚彻夜难眠。学生们如无头苍蝇般不知所措，试着联系大使馆。也有做过律师的同学组织起大家，逐字拆解相关文件，比如，什么时间段内应该转学？合法身份如何证明？
当天，哈佛官方没有任何回应，公开媒体上没有，校内邮箱里也没有，大家都有点慌。
几个月来，特朗普政府与哈佛为代表的美国精英高校之间火药味一直没有消失过，且近期冲突愈发剧烈。
2025年3月底，政府部门先是启动了对哈佛及其附属机构的合同、拨款的全面审查。这是美国司法部2月新成立的“反犹主义特别工作组”的工作内容，旨在根除大学校园内的反犹主义骚扰行为。
4月11日，政府认为，哈佛大学未能有效应对校园内的反犹主义骚扰行为，违反了《1964年民权法案》第六章的规定，必须进行结构性改革，包括取消所有多元、公平与包容（DEI）相关项目，接受联邦政府对学校治理的直接监督等等。
哈佛以侵犯自治权和学术自由为由拒绝。4月15日，特朗普政府冻结了约22亿美元的联邦研究资助和6000万美元的合同资金。16日，诺姆曾致信哈佛，要求提供所有持F-1签证国际学生的详细信息，特别是涉及抗议或违法行为的记录。信中警告称，若不配合，将撤销哈佛的SEVP认证。
诺姆所说的“涉及抗议或违法行为”可追溯到2023年10月至2024年春。巴以新一轮冲突爆发后，哈佛校园内涌现了大量抗议活动，反对以色列在加沙的军事行动——这可以算是本届政府与高校之间关系紧张的起源。
“但学校给我们发过邮件，意思是并不支持我们去抗议。”温汀说，她在学校里所见的顶多是学生们默默戴上阿拉伯头巾，以示支持巴勒斯坦，仅限于此。“其实大家都很忙，还有自己的研究要做。”而且，犹太裔留学生显然也在受影响的范围之内，“万一他们真的没有合法身份，他们应该去哪？被强行送回国吗？”
在温汀看来，反犹只是政府的一个借口，“他就是希望通过这个让高校听他话。”
2025年5月24日，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哈佛大学校园。目前，哈佛大学招收了近6800名国际学生和学者，他们来自140多个国家和地区（图：新华社发，朱子于摄）
此前的种种摩擦，也可以看作两种价值观的对撞，一边是代表“自由主义、多元、全球化”的精英高校；另一边是推动“国家主义、保守主义、本土优先”和MAGA（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让美国再次伟大）的特朗普政府。“他们要定义美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美国的根源价值是什么，未来应该向哪个方向走。”温汀说，“本质上是话语权的博弈。”
最终，司法系统成了校方博弈的最后防线。就在国土安全部撤销哈佛SEVP那天，加利福尼亚州奥克兰的联邦地区法院法官杰弗里·S·怀特发布了一项全国范围的禁令，阻止特朗普政府在未经个别审查的情况下，撤销国际学生的合法身份。
第二天，惊惶未定的学生们发现，学校没有回应并不是选择沉默，只是在忙于起草一份长达72页的起诉书，指出政府的行为侵犯了学生隐私，是一种干预和报复。他们的邮箱里都收到了这份起诉书，以及一封令人鼓舞的邮件：
“亲爱的在校和未来的国际学生、学者和应届校友，首先，你们属于这里……感谢你们为哈佛以及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贡献。你们很重要，你们在哈佛的存在很重要。我们将为你们而战。”
“我们就是要跟他死磕，就算死也要站着死。”温汀说，她和同学们没有人考虑转学。
哈佛向联邦法院申请了临时限制令，并获批在诉讼期间继续招收国际学生。毕业生们得以“在黑暗闸门落下前毕业”。不过，其余在读国际学生仍面临身份危机。
胆小鬼游戏
哈佛的震荡还辐射至其他高校——美国某名牌高校的法学博士研究生Oscar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那谁真是疯了”，他这样感叹道。
早在2024年底，Oscar已察觉到，“学校里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他的巴勒斯坦同学，原先对时事、参与各项活动等颇为热心，现在除了必要的学业交流，“不多说一句话”。研究国际战争法、国际人权法的同僚们早已“大气都不敢喘”。巴以冲突爆发前，一位研究中东历史的学生，已经被告诫关于巴勒斯坦、以色列的内容不能研究18世纪以后的。
2025年3月开始，不少留美学生莫名被吊销签证。原因很可能是一些“完全无伤大雅”的事。Oscar曾记下几乎被每个吊销签证的案例，用来分析共性：参加亲巴勒斯坦游行，大概率会被针对；发表亲巴或反美的言论，也基本无一幸免；一些国际学生，特别是中国学生，如果超速驾驶（即使只是轻微超速），会被警方逼停、登记，然后，“就被开刀了”。
2025年5月29日，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哈佛大学校长艾伦·M·加伯（中）出席毕业典礼（图：新华社发，朱子于摄）
到了4月，全美已有超过1500名留学生的签证被吊销。林欣的朋友就在其中，在各方合力下，才通过诉讼恢复了签证。5月中下旬，林欣得知几乎所有哈佛公卫学院和医学院的老师都拿不到科研基金了。
林欣将于今年硕士毕业，准备申请博士，就遇到了因资金缩减而缩招的情形。她所在研究领域的许多项目——约有四成——经费缩减，这直接导致“所有的学校都不怎么招博士了”。某藤校生物统计系的博士招录比达到了600:1；其他排名靠前或地理位置优越的高校也大抵如此；哈佛和波士顿大学，甚至“可能只招了一个人”；有的学校直接不招了。林欣投了二十来所高校，一无所获。
一些与她一样申博失败的同学选择先做一两年RA（Research Assistance，研究助手），攒攒资历，接着申博。但林欣并不看好：在科研经费改善无望的情况下，这只会导致申博者一年年积压，竞争逐年加剧。
曾有人问林欣，作为哈佛的学生，遇到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抗议？林欣的回答是：没有人敢抗议，因为留下记录就意味着后续无尽的麻烦。
2025年，已经有大量美国高校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干预，哥伦比亚大学被撤销了4亿美元的研究资助，麻省理工学院被削减了约3500万美元，密歇根大学主动在招聘过程中取消了多元化声明以免被削减资金，华盛顿大学、耶鲁大学、杜克大学等正在接受联邦教育部的调查，包括种族歧视和反犹主义行为。
芝加哥大学的法学和哲学教授布莱恩·莱特曾告诉媒体：“这个国家没有哪所大学能在失去联邦资金的情况下生存下来。”一些资源好、收入来源多的高校或许还能扛一阵，而有些学校特别依赖联邦政府的拨款，就没有办法承担“不听话”的后果。
如今，事情闹到禁止接收国际留学生，相当于政府把最坏的可能性压到了高校头上。“钱袋子”和“抓人”同时施压，是退一步选择低头认错，还是要进一步维护权益？双方像是置身于一场“胆小鬼游戏”，谁都丢不起人，所以谁都不想让步。
围城
互助构成留学生之间隐秘的联结。哈佛大学负责国际事务的机构开始发放宣传卡片、组织工作坊，内容涉及自我保护、受审技巧、必要时联系律师等。甚至还教大家如何应对如当街被有关部门抓走的危急情况。
此前一段时间，林欣每次入境美国，都会被带到一个房间——她管它叫“小黑屋”——在里面被“问东问西”，时间在五分钟至半小时不等。问题五花八门，涵盖联系方式、导师身份、科研内容、家庭状况甚至政治倾向。
什么样的人会被抽中，没有规律可循。留学生们建了群共享信息，入境时尽量搭伴，万一真进了“小黑屋”，不至于音信全无。2025年假期，温汀待在美国没敢离境，“怕出什么事，回不来。”
留学的博士生群体中，长期不敢回国或出境旅游的也大有人在。虽然被扣押、遣返的概率其实不大，但“这一套东西反复上演”，林欣感到疲倦。她每次都会想，万一自己真的“中了奖”，被迫“滚蛋”怎么办？
Oscar也常常觉得不公。不过，又好像“习惯了”。尤其是特朗普重返白宫后，大家总在讨论经费啊签证啊，情绪“基本比较负面”。他总收到学校的邮件，今天是这个人被逮捕、明天是那个人的签证被吊销、后天又有某笔资金被冻结，总是类似这些事情。他学会了忍耐，至少，保持沉默——不要在社交媒体上发表太过危险的言论，这算“敏感举动”。
2025年5月24日，哈佛大学校园（图：新华社发，朱子于摄）
在中国国内，仍有许多学生准备开启大洋彼岸的求学生活。
23岁的吴亦晨将于2025年本科毕业，留学申请从2024年年底折腾到2025年年初。她很早就开始紧张：特朗普上台，对国际学生肯定不是很友好了；没多久就看到关税升高的新闻，算一算，学费和其他生活成本加起来，至少涨了三成……纠结很久，还是咬咬牙决定看看世界，“不然30岁肯定会后悔的。”
她仍时不时在朋友圈分享对未来留美生活的憧憬。在她的描述中，好像世界的蓝图已经徐徐展开：
“局势可能波涛汹涌，如蝴蝶扇动翅膀引起飓风。但我现在还没有感受，或许只是一点点而已。”
她的一个同学感受到的就不止一点点了。本来能去更好的学校，已经跟美国那边的老师沟通好了，结果，科研资金被砍，同学被要求“带资进组”，只得选择另一所可以提供经费、但没那么好的学校。
在美国留学变成了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起初对美国的大学满怀憧憬，想感受那里的学术氛围和校园文化。结果，入学后，发现“城市建设和社会文化一团乱”，“如果可能的话，想明天就拿证走人。”
与此同时，在半个月不到的时间里，美国的国际留学生政策反复摇摆。
2025年5月27日，针对哈佛等几所高校的打压政策全面扩大化。美国国务院宣布暂停外国生源学生的签证面试安排，同时宣布正在考虑要求所有申请赴美留学的外国学生接受社交媒体审查。白宫新闻秘书莱维特在一档电视节目中表示，美国总统特朗普更倾向于把纳税人的钱用在职业学校、州立学校上，“美国更需要的是电工、水管工”。
到了6月5日晚，情况又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在与中国领导人通电话时，特朗普表示，两国日内瓦经贸会谈很成功，达成了好的协议。美方愿同中方共同努力落实协议。美方欢迎中国留学生来美学习。
6月7日，据央视新闻转引《华盛顿邮报》报道，美国国务院于6日晚上发出电报，指示全球各地使领馆恢复为准备赴哈佛大学就读的国际学生办理签证，撤销了5日发出的拒绝此类申请的指示。
（受访对象皆为化名。）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郭思航 记者 孟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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