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赵冬梅的新书《赵宋:如是我见》近日出版。书中,她写到了苏东坡在惠州时的生活。他没有行政责任,却始终关注民生,热心“基建”,向当地官员建言献策,颇像今天政协委员的“提案”。
赵冬梅是北京市政协委员,她在履职的过程中意识到,批评是容易的,但提出有价值的建议却很难。“这需要你了解正在进行的事情,以及这件事背后的制度、文化和历史背景。”
在赵冬梅看来,苏东坡在岭南的一些“提案”也存在不妥乃至不识时务之处。例如,他建议修盖营房、修建浮桥,然而当时正值朝廷政策转向“富国”为主,这些建议自然难以得到响应。
“人是日常生活中的人,并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所以,你与时代是共命运的。”赵冬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作为一位历史学者,在她眼中,相对于人物与事件,制度才是历史发展中更具根本性的因素,它的作用是结构性的。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赵冬梅。图/受访者提供
制度是如来佛的手掌
对于制度的力量,赵冬梅最初的感性认识来自5岁那年。
她是河北唐山人,在唐山大地震中,村里很多房子都塌了。母亲带着赵冬梅两姐妹去广东投奔当兵的父亲,但她们没有户口,这意味着没有粮本,幸好父亲跟附近的老百姓关系处得不错,家人才能吃上以平价买到的新米。
没有户口,也意味着赵冬梅无法在当地上学。最后班主任收留了她,条件是“学不好就不要了”。这个条件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刻刻悬在她的头顶。此后赵冬梅执着于考试拉开第二名一大截,因为这样她才会感到安全。
1988年,赵冬梅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毕业后,她又考取了本系研究生,以宋史为研究方向。
中国传统的历史学叙事中,胜者王侯败者贼,对一个朝代的评价主要看强弱、战争胜负、能不能扩张,所以人们普遍认为宋朝积贫积弱,不值得重视。宋史学者邓小南曾经谈道,1982年她选择攻读宋史方向研究生时,大多数人都喜欢汉唐盛世这样的王朝,觉得宋朝窝囊,愿意研究宋史的同学很少。
不过,1992年赵冬梅读研究生时,国内知识界对宋朝的认知正在发生变化。日本学者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认为,唐代是“中古”的结束,套用欧洲历史的概念,宋朝走出了中古,踏入了“近世”。这种理论在海外影响巨大,当时也逐渐在国内知识界引起了反响。大学课堂里,宋代的重要性已经在提升。
政治史和制度史是北大历史学系的长项,赵冬梅做的研究也是制度史。英雄故事、权谋秘技,这些普通人在历史里搜寻的东西,在研究制度史的人看来,多少有些浮于表面。赵冬梅说,她不喜欢现在流行的一种读史方式:对每件事情都恶意揣度,“细思极恐”,读出阴谋和办公室政治。因为这样阅读历史,就好比看《西游记》里孙悟空和神仙妖精打架,只看个表面热闹。但其实,所有人都逃离不了如来佛的手掌——这个手掌,就是制度。
在《法度与人心:帝制时期人与制度的互动》一书中,赵冬梅写道,制度是人类相互交往的规则,它划分类别(文官、武官、宦官),标志等级(长官、属官、小吏),限制活动范围(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规定关系(君臣、父子、夫妇,上下级、同僚、同年),决定个人及群体的身份、地位与活动空间。“吃透了制度,再来看历史的兴衰起落,就能看到边界和范围,明白为什么是那样,进而思考真正需要改变的是什么。”古代制度因其“已完成”,人们得以看到一个朝代得失成败的全部轨迹,了解制度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
前些年穿越剧爆火时,常常有人问赵冬梅想要穿越去哪个朝代。她说,她哪个朝代也不想去,就想留在现在。因为一位女性穿越到过去,首先就不能左右自己的婚姻,更不能独立工作和旅行。
赵冬梅的硕士论文写的是武举,出版为《武道彷徨:历史上的武举和武学》一书。1995年她开始念博士,继续做宋史,博士论文写的是武选官,后来出版为《文武之间:北宋武选官研究》。过去人们认为宋朝官员分为文武两部分,但赵冬梅看到,其实是三部分:文官、武选官和军职。武选官使用了一套非常陌生的品位符号,职位也很复杂,可以参加军队管理,但大部分时间在管理基层的经济。这种职位在中国历史上从没有出现过,是宋代制度复杂性的产物。
赵冬梅和导师祝总斌讨论这个论文选题的时候,祝总斌提到一句诗,他俩都很喜欢:“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首诗说的是,战士早已战死沙场,可是不知情的妻子仍然盼望着他的回归。赵冬梅研究的是军事管理制度,但是她和导师都看到了制度下渺小的个人。

赵冬梅在论坛上演讲。
历史学是有温度的
中华书局历史编辑室主任胡珂2007年在北大读大三的时候,选修了赵冬梅开的“中国古代社会生活史”课。她原本担心课程会有点儿无聊,“会不会很松散地讲衣食住行”,但上课时却耳目一新。赵冬梅通过这门课告诉他们,人的社会生活并不边缘,而是整个社会发展在个人身上的体现。
赵冬梅给他们布置的期末作业,是阅读《宋史·王樵传》并撰写论文。王樵是一个小人物,其传记只有300多字。他的死很奇特,墓是他亲手一砖一砖垒的,他觉得快死的时候就进到墓里,亲手封上了最后一块砖,像给自己做了一个茧,墓穴也命名为“茧室”。
赵冬梅与几届学生一起,逐渐拼接出了王樵生前的故事。他的家乡淄博在宋辽边界,辽国军队打到这里,掳走了他的父母亲人。王樵想从军打仗,救回家人,宋辽却签订了澶渊之盟,进入和平时代。他不断游说打仗,却一次次失败,最后选择了这样的死亡方式。
历史在一个小人物身上产生了这样的错位,令赵冬梅唏嘘不已。她意识到,历史中充满着这样的人物与故事,静静沉睡在黑暗之中。只有当历史的观察者把一束光打在它们身上,它们才能被看见。
2011年,《百家讲坛》邀请赵冬梅讲宋史。赵冬梅对此很犹豫,因为过去没有北大学者上过《百家讲坛》这样的平台,很多学院派学者也对在大众传媒上讲历史持有怀疑态度。但她看到,大众对文史知识的渴求非常强烈,历史学者应该回应这种求知欲,而不是眼睁睁看着文史科普市场被错误的观念、陈旧的知识、满拧的逻辑所占领。她向史学界前辈征询意见,祝总斌说:人家给你那么大的讲台,为什么不去?邓小南鼓励她说,大众传播平台上应该有“我们的人”。他们的意思是,看起来历史谁都能讲,但学者与非学者不一样之处在于:哪怕讲到的只有冰山一角,历史学者至少知道看不见的部分才是冰山的主体。
2012年2月,赵冬梅登上《百家讲坛》,开讲《千秋是非话寇准》。第二年,她又讲了《司马光》。之所以讲寇准和司马光,而不是像在大学课堂中那样讲制度或小人物,是因为她认为,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尤其是有血有肉的大人物,更为一般大众所喜闻乐见。
赵冬梅发现,面向大众讲比给北大学生讲课难得多,因为既要严肃,又要通俗。以寇准为例,她先要遍寻史料,然后要结合她擅长的制度史、政治史进行研究,因为她不想只讲寇准的生平事迹,她更想要讲述一个时代的故事。
胡珂觉得,赵冬梅对历史人物的讲法“很新鲜”。她讲寇准时,把他放在北宋初年的历史背景之下。王朝初建,才华出众的寇准在三十多岁就当上了宰相,而当王朝发展到一定阶段、积累起许多有资历的官员时,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人物的。寇准的人生轨迹,也和北宋初年的政治形势如澶渊之盟紧密相关。“她都会把个人放在政治环境和制度背景之下呈现。”
王侯将相之外,赵冬梅始终关注着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命运。在她的音频课程中,她讲了许多普通人,其中网友留言最多的是一个丫头张行婆的故事。
张行婆一生命运坎坷,被后母卖为奴婢,取名为“菊花”。赵冬梅解释:“这是个丫头常用的名字,就像冬梅一样。”后来张行婆为父母养老,独自把儿女养大,还重建古庙,潜心修行。赵冬梅认为,今天的人们之所以喜欢这个故事,是因为张行婆生活在底层,却依然活出了尊严和自我,身上有着闪闪发光的人性。
赵冬梅把自己面向大众的历史普及工作称为“光滑叙事”,意为态度是严肃的,依据是扎实的,但表达方式是流畅的,外表是通俗的。“如胡适先生所说,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这是我们历史学的基准底线。”
这些故事,后来结集出版为《法度与人心:帝制时期人与制度的互动》《人间烟火:掩埋在历史里的日常与人生》。这两本书的策划编辑华迅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她曾为《法度与人心》做过一个“中国大事年表”长拉页,赵冬梅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给她重新做出了一个“非常鲜活、很有看头和生命力的新版本”,不仅囊括战争、改革、制度更迭等内容,也纳入了一些重要人物的生平和影响。
华迅说,部分非学者背景的历史作家的作品,文学色彩会过于强烈,而部分学者的通俗历史书写又会偏向于学术,流于枯燥。而赵冬梅的写作却能两者兼顾,既能以专业扎实的研究为依据和支撑,又能以流畅精准的措辞传递有效信息。华迅专注于开发国内原创通俗历史叙事这条产品线,正是从做赵冬梅的书开始的。“如果没有做这几本书,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做原创通俗历史畅销书的底层逻辑是什么。”
2020年,编剧张巍在北大历史学系高研班进修,听了赵冬梅的课。当时张巍正在写《梦华录》的剧本,已经写了二十多集。她想要写一个市井故事,写平凡女子的侠骨义气和她们生活中的友谊,写一个“乡野村妇赵盼儿”。
在课上,赵冬梅讲宋代繁荣的都市生活、对老百姓个人书写的尊重以及女性地位的提高。她提到,唐代的墓志铭会强调女性出身高贵、家世显赫,可是到了宋代却会强调墓主家境原本一般,但是太夫人支持儿子好好学习、发愤图强,由此改变了家庭的社会地位。
“赵老师的讲课很有感染力,她讲人的命运、人的性格、人的品性、人的挣扎、人的坚持⋯⋯这些让我感到,历史学是有温度的,而不仅仅是一些知识。”张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赵冬梅描绘的这些图景,与《梦华录》的创作理念暗合。这让张巍感觉到,自己笔下的人物、创造的那个世界是成立的。她心里“燃起了小火苗”,在朋友圈里发出“豪言壮语”:“有朝一日我要和作者结拜!”
2022年,《梦华录》播出,开播首日播放量破亿,成为年度现象级作品。赵冬梅评论说,刘亦菲饰演的赵盼儿集合了众多的外在美和内在美,自立、飒爽,这种美在宋朝最优秀的女性身上可以看到。这条微博“北大教授评刘亦菲版赵盼儿”登上了新浪微博总榜热搜。
“华夏群星闪耀时”
学生时代,赵冬梅选择研究宋史的一大原因是苏东坡。她认为,任何时代都不乏有权势、有才华、有学问的人,唯独缺有趣的人。苏东坡就是有趣的人。赵冬梅甚至觉得,他是中国历史上“最可爱”的人物,没有之一。她想,能孕育苏东坡这样的人的时代,一定是值得研究的时代。
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陈寅恪曾经这样形容:“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对此赵冬梅进一步解读为,真正的“造极”是在宋仁宗中期。当时士大夫登上政治舞台。这是一群有深厚家国情怀的大臣,他们相信儒家之“道”才是至高的,所以当宝座上的皇帝无法满足江山社稷的整体和长远利益之时,就有必要犯颜直谏。也因此,他们交出了帝制时期儒家政治的最好成绩。
到了神宗朝,王安石担任宰相时期,原本处于皇帝与宰相之外的第三势力、对政府负有批评之责的台谏官群体受到沉重打击,宋朝的纠错机制遭到破坏。伴随着王安石变法的展开,北宋政治向法家转向,特点是“国是政治”,由皇帝和一两位宰相(而非宰相集体,更不是士大夫群体)共同确定方针政策。到了南宋,更演变成为权相政治,官僚的工具性大大增强。
赵冬梅认为,王安石变法导致王朝政治向法家转向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更不乏必然因素。可以说,士大夫政治本身就具有强烈的脆弱性。士大夫是科举出身的文官,与过去的门阀、士族相比较,他们虽然有更多思想上的自由,但经济基础却非常不稳定,因此在皇权面前很容易失去尊严和独立性。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一次新书发布会上,包括赵冬梅在内的宋史学者都重复了一句话:“我不是宋粉。”赵冬梅提醒“宋粉”们:虽然宋代政治相对清明,在一定程度上有容忍批评的制度、包容意见的氛围,但这一切都是可以被收回的。
尽管如此,这毕竟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时代。苏轼、苏辙登上历史舞台时,正是仁宗朝末年,算是赶上了好时代的尾巴。2020年,故宫曾经举办“千古风流人物展:苏轼主题书画特展”,其中一张展板上显示了“苏轼的朋友圈”,人们赫然发现,苏轼的交往圈内有许多千年之后依然闪亮的名字:老师欧阳修,前辈司马光、王安石、文彦博,“苏门四学士”秦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可以说,那是一个“华夏群星闪耀时”。
赵冬梅注意到一个细节:被贬惠州的第11天,苏轼就已经酿好了米酒,与友人聚会。在她看来,无论是苏东坡,还是范仲淹被贬后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后修岳阳楼,都体现出开阔和达观的心境,这与其他朝代的被贬者有很大区别。
有一次,赵冬梅去眉山三苏祠出差,副馆长接待了她。虽是工作会面,这位副馆长却带了一个藤编的精致茶篮,共坐饮茶,氛围感十足。赵冬梅深受触动,她想,不愧是苏东坡故里的人啊。
苏东坡屡次遭贬,依然积极向上,乐观豁达。赵冬梅觉得,当代人可以从他身上学到防止“内耗”的方法:永远爱自己,还有,改变不了世界,但可以改变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
比如她自己,哪怕工作再忙,每周都会抽出一天时间,全部留给自己。那种感觉,就像养花的时候把失水枯萎的花放进深水醒花桶里,一夜之后又会“满血复活”。
(本文参考了即墨古城大讲堂《赵冬梅:历史中的个人》、极目新闻《专访北大教授赵冬梅——爱苏东坡,就应该像他一样过得光彩》)
发于2025.5.26总第1188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赵冬梅:我见赵宋
作者:谢宁
编辑:黄卫